本文源於我自己申請且管理的百度帖吧(百度的討論區)友雅翡翠吧。
遙久時空同人裡面很早期的一篇,冷傲真指定「顧肇森」文風的文。
悲劇,主角死亡劇情有,主角娶妻劇情有,慎入。
本文為耽美向,不開放未申請轉載。請與作者本人聯繫後再轉(到下方網址我的主網誌找到留言板留話)。任何人與組織、網站無權替本人授權張貼此文或收取商業利益。本文作者「赤壁焰」,作者網站網站「零丁寒舍 http://vickia.blog.shinobi.jp/ 」。
接到消息的時候,他手裡正在擬一份關於河谷改道問題的報告。
每逢雪雨便河水暴漲,沖毀農作與民房。檢非違使廳接到不少同樣性質的投訴,雖然這事既不非也不違,藤原幸鷹還是受理了此類報告。前天派了檢非違使去查看,才知道是鴨川上游的支流改道引發的災難。
他知道那個河谷。
雖然長達三年沒有再去,但不會忘記那裡的模樣。其實他以為他已經忘記了,但那些細節一點一滴迅速湧上來,清楚的不得了。
「大人,有幾個自稱從伊予過來的陌生人說有重要的私事要見您。」
伊予?剛想起那個河谷,就聽到這個地名。他眉毛輕輕抬著,「請他們進來。」
「可是……他們帶著不潔之物……」隨從吞吞吐吐的。
「帶什麼?別讓客人久候,先請客人進來。」
順手抄起空白的硬紙蓋住寫到一半的報告書,他立起身來,將自己身上的衣飾略整理了一下,低頭撫平久坐而壓出的摺痕,客人走進來之前,他先聽到一陣很熟悉的腳步聲。
他按著自己身上的摺痕愕然抬頭。
那聽起來太像翡翠的腳步聲。步子邁的很大,每一步都提得很輕、踏得很穩,聽起來很有一點走在雲端的味道。但翡翠從不會堂而皇之的來拜訪他。嚴格說起來,在那之後,他根本不可能再來見他。
走進來的那個人,從額角開始,到下巴,恍惚便是照刻了翡翠的輪廓偷搬的。髮束的整整齊齊收在烏帽中,領口平整毫無皺摺嚴謹交疊著。
那竟然是整套的喪服。
「您好。」開口的第一句話應該是問好。
「他指名要交給你。」
「遠道而來辛苦了。」然後是客套話。
「他的靈柩我們抬過來了。」
「我是藤原幸鷹,檢非違使別當,身兼中納言之職。」初次見面應該先自行介紹。
「就停在外面。」
「冒昧請教您的大名是?」然後應該問對方的名字。
「你沒事吧?」
「幸會、幸會。」然後應該走到對方面前跟他拱手作禮。
腳下一個趑趄,自己的軀體突然龐大的礙事起來,整個人摔倒在地。臉撞到書案的那一刻,他無法抑制的笑了起來。
『神子走了,我的空谷回音也沒有實現的一天了。』
『空谷?』
『想去嗎?』
翡翠借了一條淺底河船,拉著他出門。逆著鴨川往上走,上游西側另外有一條小河的水匯入鴨川,他們走的就是那裡。那是很幽靜很深的一條河谷。他們在河面上,兩岸都是高聳的山壁。翡翠從谷底往上望的眼神很飄渺。
翡翠湊近他身邊,在他耳旁低聲說,『你仔細聽著。』衝著他古古怪怪的一笑,突然間放聲大喊出口,『藤原幸鷹!』
他驀地嚇了一大跳,幾乎站身不穩,整個河谷四面八方響起的全是他的名字,一聲一聲向他襲來,全是翡翠的聲音。
『藤原幸鷹……藤原幸鷹……藤原幸鷹……藤原幸鷹……』
『藤原幸鷹……藤原幸鷹……幸鷹……』
他聽得很清楚。
『藤原幸鷹……幸鷹……』
『幸鷹……』
他聽得很清楚,每一聲都是翡翠的聲音,一聲一聲。
翡翠探看著他的反應,『你也試試?』低聲問。
他掩住嘴不敢說話,仍錯愕著,四周回音未息。翡翠靜靜地望著他,突然跳上船舷,回頭向他一笑,湧身往下跳。
他又吃一驚,『翡翠!』撲上船舷邊。
伴著滿山的『翡翠……』的回音,只見他四指扣住左舷側板,凌空掛在船身上,一臉惡作劇的得意,又向他笑,『你這樣喊我,聽起來好響亮呢。』
翡翠一句話沒說完,他飛快拍向他扣住側板的四指,他反射性的一縮手,整個人摔到河裡去,旋即濕淋淋的冒出頭來,錯愕地瞪著他半晌。
『居然被你暗算了?』鈴索冒出水面甩出,俐落地捲住桅杆,一面向上攀著,一面放聲又喊,『藤原幸鷹!』
『可惜水淺淹不死你。』不甘示弱的跟著喊,『翡翠!』
翡翠揚聲又喊,『藤原幸鷹!』
他難得開懷的笑,反擊著,『翡翠!』
在回音當中,一聲一聲的回音包圍著一聲一聲的回音。
翡翠渾身濕透的終於攀上甲板,用水淋淋的眼睛望著他,『幸鷹。』聲音低了許多。
他笑著正待回嘴,突然意識到他這次沒喊他的姓氏。
於是整個河谷都是翡翠喊著的幸鷹,於是整個河谷都是喊著他的名字的翡翠。於是整個河谷都是翡翠喊他名字的聲音。
『幸鷹……』
「他們抬什麼過來,你有看清楚嗎?」他低聲問。
他臉上撞傷了,隨從拿著沾涼的布巾按住他的頰邊。
「是靈柩沒錯,少爺。」似乎被他的失態和慌張感染,他似也有點慌張。
「是嗎?」
「少爺,那幾位客人跟……跟翡翠大人的靈柩……」
他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,「你們去安排。」靜了好一會,不言不動。
下屬們逕自商量著,自行作主把客人們安置在客舍裡,並將翡翠的靈柩在面西的廳裡妥善厝下。他靜靜的坐在那裡,關於翡翠的回憶便像煮滾了的開水向外翻騰著……
翡翠雖然信任八葉的成員,並肩作戰著,但在戰鬥中能讓他全然不在意身後異動的,卻只有他。他想,其實翡翠一直是個很孤獨的人,對他覺得順眼的人很溫柔,可惜這樣的人很少。通常他只能高傲著,對不順眼的人輕蔑到極點。
他看世人都帶著一種審視的眼光。
雖然跟每個人都說的上話,可是幾乎全天下只有他藤原幸鷹一個朋友。他知道他的事不算少,甚至很可能是世間最瞭解他的人,但即使是他,也有很多事情無法掌握。
『這個河谷從來不辜負我。我喊什麼,它回答什麼。』
『你帶神子大人來過嗎?』
『沒有。』翡翠望了他一眼,低頭繼續擠著滿身的水,『你是第一個。』
『是嗎?』
『我只要……從不辜負我的回音……』他絞擰著長髮,看著天邊的一道雲彩,就像那朵雲即將掉到地上去那樣的看著。
他覺得那天在那個河谷看見的翡翠,身上沒有稜角。
那個時候翡翠一直來去如風,去留都沒有徵兆。
自從他們去過那河谷之後,翡翠總是突然間出現,逕自敲他居室面西的那扇窗。不管他家庭院有多少人在。彷彿只要翡翠閉上眼睛念句咒語,全天下都可以任他自由來去,沒有人會攔住他,守夜、護衛全無作用。然後翡翠便笑著自己打開窗,挑著眉,輕輕從他窗口跳進來,帶著莫名其妙的笑。
他其實一貫保持早睡早起,不過那段時間他睡的特別遲,『我是為了看書。』
『不是為了等我嗎?』
翡翠問這句話的時候,臉上又帶著那種莫名其妙的笑。他那時沒回答,現在想坦率地承認卻晚了——翡翠聽不見了,但他仍執拗的想親口承認給他聽。
突然發力使勁去推翡翠的棺蓋,連續推了幾下才想起木釘的存在。
「大人!」
「大人,請不要驚擾死者。」
他轉身面對眾人,拿出他演慣了的冷靜,勉力把話說的清晰,「我沒事,沒有事。我只是要看一看……請你們都先出去,別待在這裡。」
「……大人?」
「我沒瘋,至少現在沒有。請你們先全部出去……」
他說完,耳裡迴響的一句句全是他自己剛剛說的話,腦袋像泡了水一樣發脹著。像是有誰輕聲答應下來,先替他用工具把棺蓋上的木釘起出來,然後拉著所有人退出去。但當廳裡只剩他一個人時,他反而不敢去碰那棺蓋。
那天翡翠來探訪他,陪他下了兩盤棋。他其實記得,但好像忘了提醒他,那天整個京都徹夜宵禁。家裡人口多,他說他覺得不方便讓翡翠到處亂走,要他留在他房裡。熄燈前一刻翡翠又莫名其妙笑起來,洞悉他的心思。
那一夜,在一片漆黑當中,他們默默地把手伸向對方尋求著,彷彿早就說好的那樣,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,就在那樣的黑暗中互相擁抱、互相用身體溫暖著對方。誰也沒說一句話,四周靜默著,然而他的腦中不斷地響起巨大的聲音,像是自己飲泣的回音。
翡翠的所有表情,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種莫名其妙的笑。
他俯身凝視著棺蓋,推開才發現方向反了,翡翠的輪廓陌生的可以。搖搖頭,逕自走到棺木的側面去。其實他一直在尋求最適當的角度,不確定自己應該站在什麼位置,才好跟翡翠對視,完全的自然。
翡翠現在當然沒有在笑,臉上沒有顯著的表情,眉頭極輕微的皺著,他下意識的想去撫平,才發現早已僵硬了。
他已經死了六天。
翡翠一直是來去如風的男人,沒人留得住。突然想起,翡翠竟然指名要求把自己的棺木送給他,這麼說來,倒是『穩定』下來了。
棺木裡的翡翠穿著他最喜歡的淺銀灰的外裳,看得出來是新縫製的,有些摺痕,領口雖刻意扯開,但交疊得很齊整。這是在他身後,才由其他人替他穿上的,沒有人能把他的領子翻得像他自己扯鬆的一樣那麼自然,他突然想,死後還穿日常的衣服已經不合禮制,扯鬆領口呢?其實把棺木抬過來『贈送』給他已經很不合禮制了。是這樣嗎?驀地覺得多年來受的教育模糊的可以。翡翠死前提出那種要求,他身邊的人也遵照他的指示去做,對翡翠這樣一個從來把禮法視為無物的人來說,恰如其分,但是對他來說呢?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前,一句也沒拒絕過。
他覺得心虛起來。自己算是他的誰?
露出的胸口附近有模糊的痕跡,大部分被領子遮住了,他輕輕用手推開一角,翡翠心口處有一個杯口大小的洞,塞著棉花——象徵全屍,幼稚的想把身體缺少的部位填起來。
那是箭創。
下意識的轉頭避開,將衣裳掩上。心裡卻覺得那個見骨見肉的箭創看起來很虛假,想再確認,卻失了勇氣。
其實不怎麼相信翡翠會死。
他們的相處一直沒有什麼兩樣,當翡翠待在他這裡的時候,日常的起臥飲食跟以前完全沒有兩樣,一樣下棋談軼事,一樣不著邊際地說些京都的局勢與新聞。
只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,僅僅是偶而,翡翠會用一種慵懶的姿態,靜靜的看著他、輕輕地擁抱他。棉花怎麼能替代他身體的一部分?他想。他莫名迷戀他身上的味道,抱著翡翠的時候,打從心裡掀起的,關於掠奪、控制、佔有的種種不安,全部都被他身上的味道吞沒似的,但其實他知道翡翠才是他不安的來源。
他把燈剔亮,仔細看著翡翠的臉。
神色雖然很寧靜,但翡翠的臉其實帶著一種很恐怖的顏色,不過他不覺得。翡翠整個人的形象被他靜止在三年前,那張臉固定在那裡動也不動,彷彿從那時開始就成為獵家製作皮毛後刻意硝製的標本。現在躺在棺木裡的樣子,反而比他心裡的印象更像活人。
「大人?您沒事吧?」
「不用擔心,我沒事。怎麼了嗎?」
「夫人來了。」
他怔了怔,把棺蓋重新嚴密闔上,迎了出去。
「聽說大人的故友不幸去世,大人悲痛得失態了,因此特地來看看。」他嬌小善良的妻子靜靜的說,臉上有恰到好處的擔憂。她從沒看過她丈夫失態的樣子,更別說如今連自己臉都摔腫了的狼狽模樣。嚴格說起來她根本只認識她半個丈夫。
那是一個很安靜嬌美的女孩子。
他求婚的時候附帶了一個奇怪的條件,婚後妻子要一直住在夫家,除非丈夫陪同,否則哪裡也不去。
從此以後她的生命只在兩個地方存在,一個是藤原幸鷹的家裡,另一個是藤原幸鷹的身邊,三年來始終如此,連娘家都只回過一次,當然也是在他的陪同之下。這次沒經過他的同意便自行前往官衙找他,還是第一次。
「驚動妳了。」他向她說明,「……翡翠過去了。」
幾乎失聲驚叫,「大人……」慌忙掩住嘴。
她早已聽說過,那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翡翠。她的丈夫對每個人都溫和有禮,卻帶著難以親近的疏離,藤原幸鷹一生中只有一個相交莫逆的知己,他們並肩作戰、互相護持,在危急時刻可以將背後交給他守護的人。只有那個人能踏進他的書齋,任何時刻都可以長驅而入闖進他的書齋,甚至徹夜待在裡面。而他的書齋連她都沒進去過。
「只要是人,總會過去的。」
她沉默了一會,然後走到他身邊,把手放在他手背上。
「我不要緊。」淡淡一笑,搖搖頭,「我先去忙完手邊的事情,妳留下來陪我。」
他拉開門出去,恢復他日常的工作,回到一個一個等著見他的、等著他的吩咐的、等著向他報告的人群裡。
『每次你開始工作,我總覺得你快被工作掩埋住了。』翡翠曾這麼說。
他最先想起的居然是這種旁枝末節的細微小事。
他身邊所有的人,幾乎都早已知道當年他跟翡翠每日相見、同進同出,也知道剛剛他乍聞噩耗時,一頭撞上自己的書案。聽起來似乎很合理。他適度地將一半較為次要的工作交給部下,有些人手上待辦的,並不是急切需要處理的事情,他也坦然的先遣走,表達出適當的悲痛。
「大致上是如此,其他的細節等大人過幾天有空時再商討好了。」
「嗯,謝謝你。」
他又覺得心虛起來。自己算是他的誰?誰也不是。
一面回答著,一面起身從背後的架子上取出一大卷紀錄,身後的扇窗開著,一隻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鴿子,一隻腳陷在窗格裡動彈不得,理直氣壯的停在木格上,瞪著圓鼓鼓的眼睛望著他。
他怔在那裡跟那隻鴿子對望著,一面聽取另一個部下的口頭報告,那隻鴿子腳卡在木條間飛不起來,圓球似的小眼睛似乎帶點憤怒,看不清楚什麼顏色,他突然間焦躁起來。
「恕我不能明白,這種報告為什麼只做一次核實呢?如果沒有兩位以上的證人同時重複驗證、或有其它的相關物證,怎麼知道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真的發生過呢?詳細的地名、人名與細節完全沒有記載,請恕我這麼說,這整個事情就像偽造的一樣,缺乏真實感。」
只存在於回憶的東西,如果被淡忘了,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。
「無論如何,請再次做詳細的調查,再重新給我一份報告。」
他回到案前,接過另一個人遞來的文書,提起硃筆,橫向畫了一槓,手便無法克制的開始發起抖來。
「暫時先這樣了,其他沒有處理完的事情,等明天再說。請你們各自散去吧。」
他癱坐著,閉上雙眼,身後傳來咕咕的聲響,突然起身打開窗格,把踏錯腳步失陷的鴿子放開,手指緊緊抓住窗上縱橫交叉光滑的木條,跪了下來。
踏錯腳步失陷,失去自由的鴿子,被他這個剝奪者親手放開。清楚見到鴿子腳上已經被木條磨傷了,牠蹦跳著退後,重新站穩,回頭用那圓滾滾的眼睛望了望他,側過頭去,再望望他,然後振翅飛走。
翡翠,你是不是恨過我?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